林小满蹲在医院走廊的长椅旁系鞋带时,闻到消毒水混着康乃馨的气味。
住院部的灯光永远像蒙着层磨砂玻璃,把所有人的影子都泡得白。
她想起上个月在夜市摆摊时,隔壁烤冷面的大姐说过,医院的天花板特别适合数裂痕,就像数着人生里那些补不上的窟窿。
母亲的病房在走廊尽头,308号。
推开门时监护仪正在打盹,绿色的波纹线有气无力地跳着。
床头柜上的搪瓷缸子还剩半杯凉透的小米粥,浮着几粒没化开的黄糖。
林小满用指腹抹掉缸沿的糖渍,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——同病房的张阿姨正用没打点滴的那只手,对着窗户玻璃比划兰花指。
阳光从她弯曲的指缝间漏下来,在白床单上碎成金箔。
“小满来啦?”
张阿姨指尖颤了颤,像怕惊飞了那道光,“你妈刚才还说,你穿红棉袄的样子像《红灯记》里的李铁梅。”
她说话时手腕翻转,枯瘦的胳膊在病号服里划出个漂亮的弧。
林小满记得第一次看见张阿姨在走廊练习台步,白大褂下摆扫过地砖的声音,像极了小时候戏台子上的绸缎。
母亲确诊乳腺癌的那天,林小满正在职高的缝纫课上钉纽扣。
班主任举着医院的电话来找她,阳光从教室后窗斜切进来,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,像根被人随手丢掉的线头。
手术前一晚,母亲摸着她新烫的卷说:“小满啊,妈这辈子就喜欢听戏,你说那些戏台上的人,是不是早把眼泪都唱给别人听了?”
夜市的铁皮棚子在深秋的夜风里哐当作响。
林小满把最后一摞印着卡通图案的袜子塞进蛇皮袋,隔壁烤红薯的炉子还在冒热气。
她数着皱巴巴的零钱,突然听见巷口传来胡琴的声音。
穿藏青色长衫的老人坐在三轮车上,琴杆上的红穗子随着弓子摆动,像团不会熄灭的小火苗。
“姑娘爱听戏?”
老人调着琴弦,眼角的皱纹里盛着路灯的光,“《锁麟囊》听过没?说的是富家小姐落难,最后靠自己的本事重活一回。”
琴音漫出来时,林小满忽然想起张阿姨临终前塞给她的戏票,边角还留着体温的褶皱。
那天张阿姨把她的手按在自己瘦骨嶙峋的胸骨上,说:“唱戏的人啊,骨头缝里都得藏着劲儿,不然顶不住台上的灯。”
社区老年大学的戏曲班招生启事贴在菜市场门口,红纸被雨淋得皱。
林小满攥着报名表站在教室门口,听见里面传来“苏三离了洪洞县”
的唱腔,尾音像根细丝线,在潮湿的空气里绕了三绕。
教戏的陈老师正在纠正一个大叔的兰花指,看见她时眼睛一亮:“手腕要像端着个琉璃盏,轻不得重不得。”
第一次吊嗓子时,林小满对着镜子练“海岛冰轮初转腾”
,唱到“腾”
字突然破音。
镜子里的自己脸红得像块烙铁,喉结在锁骨下方拼命跳动。
陈老师却笑了:“当年我在县剧团跑龙套,第一次上台把水袖甩到台柱上,台下观众笑成一片。
后来我才明白,戏台上的人啊,怕的不是出丑,是不敢再开口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