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风刮过伏龙芝大街两侧那些灰扑扑的赫鲁晓夫楼。楼体斑驳,墙皮剥落处露出砖块的暗红,如同冻疮溃烂的皮肤。伊万·索科洛夫裹紧他那件肘部磨得发亮的旧大衣,缩着脖子穿过结冰的人行道。他的靴子踩在薄霜上,发出细碎而绝望的声响,仿佛踩碎的是他自己仅存的体面。喀山的冬天来得早,寒意钻进骨髓,却远不及他心头的冷——昨天,邻居鲍里斯·沃尔科夫拍着他的门,那张被伏特加泡得浮肿的脸上堆着假笑,说伊万欠他五十万卢布,是去年冬天借的“救命钱”,如今要连本带息还清。伊万当然不认:他根本不记得借过什么钱,更别提鲍里斯那双总在牌桌上发抖的手。但在这座城市里,债务像伏尔加河的淤泥,无声无息地缠住你的脚踝,拖你沉入更深的泥淖。
伊万记得,上个月在“红十月”面包店排队买黑麦面包时,一个叫费奥多尔的怪老头曾拍过他的肩。费奥多尔穿着件不合时宜的旧式军大衣,眼窝深陷,声音却像砂纸般粗粝:“小兄弟,要是有人逼你还钱,你就说‘我不认识你’。让他去证明基本事实——因果关系,懂吗?他得先证明你欠他,才能谈钱。”伊万当时只当是醉汉的呓语,可此刻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。然而,费奥多尔狡黠地眨眨眼,又补了一句:“不过,聪明人会怕这招有后手。我告诉你破局法:他要五十万,你偏说五十五万!让他二选一——要么全盘否认,结果是万一事实成立,他就得倒赔你五万;要么承认事实,只争数目。没人敢赌全盘否认的风险,尤其在这鬼地方!”老头说完就消失在面包店蒸腾的雾气里,像一缕被风吹散的烟。伊万当时嗤之以鼻,觉得荒谬绝伦。可现在,五十万卢布的阴影压得他喘不过气,喀山这地方,连空气都带着陈腐的绝望,人总得在泥潭里抓根稻草,哪怕那稻草是毒蛇。
喀山的市井生活就是一张浸透了劣质伏特加的破网,人人被缚其中。伊万住的“十月革命”小区,楼道里永远弥漫着卷心菜炖肉的酸腐气味。邻居们眼神浑浊,走路贴着墙根,仿佛多走一步就会撞上无形的墙。债务纠纷在这里不是法律问题,而是生存的绞索——要么还钱,要么被社区委员会除名,失去那点微薄的配给券。伊万想起去年冬天,老屠夫谢尔盖就因欠了合作社三万卢布,被断了肉票,活活气得浮肿,最后在伏尔加河边的冰窟窿里“滑倒”了。喀山不相信眼泪,只相信拳头和钞票。东斯拉夫人的灵魂里刻着古老的箴言:忍耐是美德,但忍耐的尽头往往是更深的深渊。伊万站在自家四平米厨房的窗前,看着楼下孩子们在冻硬的泥地上玩“抓间谍”,用雪球砸向彼此,笑声干涩如枯枝断叶。他忽然明白了费奥多尔的“后手”——在这座被历史碾碎的城市里,真相早已被谎言腌渍得发臭,而五十五万卢布,不过是一把撬开腐肉的钝刀。
他决定赌一把。
喀山市仲裁法院坐落在一条叫“斯维尔德洛夫”的窄街上,一栋灰绿色的旧砖楼,门楣上褪色的镰刀锤子标志像一块陈年伤疤。伊万走进法庭时,冷气混着劣质烟草和汗酸味扑面而来。长条木椅上坐满了人,个个脸色蜡黄,眼神躲闪,仿佛多看一眼就会招来灾祸。法官尼古拉·彼得罗维奇坐在高台上,秃顶油亮,眼皮耷拉着,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叠薄薄的案卷——这年头,案卷比面包还轻,因为真相往往轻如鸿毛。鲍里斯·沃尔科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