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佑元年,深秋,汴梁,太学。
夕阳的余晖透过明伦堂高阔的窗棂,将堂内激辩正酣的年轻士子们的身影拉得细长。
空气中弥漫着墨香、年轻热血蒸腾出的微汗气息,以及因观点激烈碰撞而迸出的、近乎凝滞的紧张感。
关于《四海论》、关于新政旧制、关于君权相权、关于帝国未来道路的争论,如同沸水般在堂内翻滚,每个人都面红耳赤,引经据典,试图压倒对方。
然而,在这片喧嚣的思想角斗场一角,却有一处异样的宁静。
一位年约十六七岁的青衫学子,独自静坐于靠窗的案几之后。
他面容清俊,眉宇间已初具英气,眼神却异常沉静,仿佛一泓深潭,映照着堂内的纷扰,却不为所动。
他指尖轻轻摩挲着一卷摊开的《战国策》,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,而是若有所思地掠过一张张因激动而扭曲的年轻面孔,掠过窗外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、象征着帝国文脉的巍峨殿宇。
他,姓陆名游,字放翁。
其名源于建炎元年其父陆宰携家南渡避乱时,他于舟中呱呱坠地,故取“游”
字,寓漂泊不定,亦含其父望其能遨游学海、胸怀天下之意。
行三,虽年少,却已是太学中有名的才子,诗赋策论皆名列前茅,更难得的是那份远同龄人的沉稳与洞察力。
堂内一位激辩的同窗猛地转向他,高声道:“放翁!
你素来有见地,今日为何缄口不言?莫非以为我等所论,皆是空谈不成?”
陆游闻言,缓缓抬起头,目光清亮而平和,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、略带疏离的笑意:“诸兄高论,皆有其理。
然……策论之道,在于知行合一。
空谈制度之优劣,不如静观时局之变幻。
眼下……风雨未定,潮汐不明,贸然置喙,恐失之偏颇。
不如……多读些书,多看看……再说。”
他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,让周遭的喧闹稍稍一滞。
那话语中的冷静与审慎,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悲观,与堂内炽热的辩论氛围格格不入。
众人皆知他家世特殊,其父陆宰乃是靖康年间坚定的主战派,与陈太初政见相合,曾因此风光无限,亦在陈太初失势后备受打压,直至近日秦桧倒台,方才起复回京。
这等起伏,或许早已磨砺出这少年远常人的心性与……警惕。
他不再多言,重新垂下眼睑,将目光落回书卷,仿佛外界的一切纷争,都已与他无关。
唯有那微微蹙起的眉心,透露着他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。
黄昏时分,陆游回到位于城西的陆府。
府邸不算豪奢,却收拾得整洁清雅,带着几分书卷气息。
院中几株晚菊正凌霜开放,散出淡淡的苦香。
书房内,烛火初上。
陆宰——这位新任的兵部侍郎,虽官复原职,眉宇间却难掩多年外放磋磨留下的风霜与疲惫。
他身着常服,正伏案批阅兵部送来的卷宗,灯光将他鬓角新添的几缕华映照得格外清晰。
“父亲。”
陆游躬身行礼。
陆宰抬起头,看到儿子,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