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间山麓的暮色像劣质墨水般渗透进积雪的脉络——不是那种书店里卖的、能写出漂亮情书的墨水,而是你从生锈的铁皮罐里刮出来的、带着铁腥气的玩意儿,混着煤渣和陈年血迹的污秽。它贪婪地吮吸着残雪,把最后几片枯叶染成深褐,像被遗忘在坟头的裹尸布。安德烈把脸贴在冰冷的车窗上,颧骨被冻得发麻,呼出的白气在玻璃上结成霜花,扭曲了外面的世界。他数到第十二次确认——这辆破旧的巴甫洛夫面包车正在悄无声息地超载,超得像个东正教复活节宴席上撑破裤子的醉汉。车顶堆满了麻袋,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装着土豆还是死人;车尾排气管喷出的黑烟浓得能腌鲱鱼;车门用铁丝勉强捆着,每一次颠簸都发出垂死的呻吟。安德烈数着车厢里的人头:他左边挤着个裹在褪色头巾里的老妇人,怀里抱着个鸡笼,笼子里的公鸡羽毛凌乱,眼神像看透了所有末日的先知;右边是穿破旧军大衣的谢尔盖,身上伏特加的酸腐味浓得能熏倒一头熊;还有两个沉默的农夫,肩上扛着铁锹,锹尖沾着可疑的暗红泥点;后座角落蜷着个穿校服的男孩,脸色惨白,书包拉链缝里漏出半截黑面包。加上司机瓦西里,这辆额定载客九人的“铁皮棺材”里,硬塞进了十三个活物和半车死物——玛尔法太太的鸡笼底下,还压着半扇风干的猪肉,油亮亮的,散发着屠宰场特有的甜腥。超载?这他妈简直是斯拉夫式生活的日常狂欢,是伏尔加河上漂着的浮尸,是集体农庄仓库里永远短缺的粮食配额里硬挤出来的生存智慧。在罗刹国,规矩是给死人和外国人定的,而活人?活人得在裂缝里找活路。
“瓦西里师傅?”安德烈终于开口,声音在狭窄、汗臭与鸡粪味混杂的车厢里显得格外响亮,像一记耳光抽在死寂上。他手指无意识抠着座椅裂缝里露出的海绵,那海绵黑得发亮,不知浸透了多少代乘客的汗渍、伏特加和绝望。“咱们这车算超载了吧?被交警抓到要扣多少分?我听说现在新交规,超一个人都要吊销执照……”他声音发干,喉结上下滚动。他本不该上这车的。两小时前,在弗拉基米尔那个风雪交加的破败车站,他本该等那班正规的“伏尔加”城际巴士。可那车晚点了,站台上冻得像冰窖,广播里嘶嘶啦啦放着过时的苏联歌曲,一个穿胶皮雨衣的老头嚼着黑麦面包,面包屑掉在雪地上,立刻被一群瘦骨嶙峋的麻雀啄光。安德烈的火车票在辛菲罗波尔——他妹妹的婚礼,就剩最后几小时了。绝望中,这辆停在路边、车灯一明一灭的巴甫洛夫面包车出现了,瓦西里师傅从车窗探出头,咧嘴一笑,露出被劣质烟草熏得焦黄的牙:“去辛菲罗波尔?快上车!超低价!顺路!”——在罗刹国,顺路是个弹性比橡皮筋还大的词,能从加里宁格勒拉到海参崴。安德烈鬼使神差地跳了上来,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者。现在,他后悔了。这车况,这人,这鬼天气……他想起老家村口那棵老橡树下,老神父伊万·彼得罗维奇总爱说的话:“孩子,当你在暴风雪里看到一辆破车主动载你,先问问它是不是刚从坟地里开出来的。”当时他只当是迷信的胡话,现在,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。
开车的中年男人肩胛骨突兀地耸动着,发出夜枭般短促而干涩的笑声,笑声在车厢里撞来撞去。“扣分?那得有驾照才能扣呀!”他扭头,昏黄的顶灯下,一张被风霜和劣质伏特加刻满沟壑的脸。左眼蒙着块油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