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佑三年,五月,汴梁城。
盛夏的暑气提前降临,笼罩着这座帝国都城。空气黏稠而闷热,蝉鸣声嘶力竭,搅得人心烦意乱。然而,比天气更让人窒息的,是弥漫在皇城司、各部院乃至街头巷尾的一种焦虑与恐慌。北方大旱、流民南下的消息,如同瘟疫般迅速传开,而真正将这种恐慌推向顶点的,是一幅悄然在士林坊间流传开来的画作——《流民迁徙图》。
这幅画不知出自何人之手,笔法却极尽写实之能事。画卷上,龟裂的土地如同老人额头的深纹,枯死的禾苗在风中凄惶。画面的主体是绵延不绝的逃难人群:面黄肌瘦的孩童睁着空洞的大眼,老人拄着拐杖踉跄前行,妇人怀抱婴儿,乳房干瘪,眼神麻木。有人倒毙路旁,野狗逡巡;有人为了一块麸饼,与同类厮打……那种绝望与惨烈,透过纸墨,直刺观者心肺。这画卷,像一记响亮的耳光,抽在了刚刚因南巡归来、新政初启而略显浮躁的朝堂脸上。
很快,这幅画便成了某些人手中的利刃。
次日朝会,紫宸殿内,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。往日里还算克制的攻讦,今日彻底撕下了面具。
“陛下!”一位御史台的官员率先出班,手持一份奏疏,声音因激动而尖利,“臣近日得见《流民图》,惨状触目惊心,夜不能寐!此等景象,岂是盛世所应有?究其根源,皆因近年来朝廷更张祖制,妄行新政,以致天怒人怨,降此灾殃!此乃上天警示啊,陛下!”
此言一出,如同点燃了火药桶。众多原本就对变法心怀不满的守旧官员,纷纷附和。
“臣附议!《周礼》有云,‘政不节与?使民疾与?’如今旱魃为虐,流民千里,正是执政失德之兆!当务之急,应立即罢黜新政,遣使祭天,反省己过,方能上感天心,下安黎民!”
“陛下!陈太初所倡之法,标新立异,背离圣贤之道。其设‘资政院’,架空六部,扰乱祖宗成法;其行‘贷款’之策,与民争利,与王安石之‘青苗钱’何异?昔日熙宁之弊,殷鉴不远!如今灾异频仍,正是此等苛政所致!”
一时间,朝堂之上唾沫横飞,“天怒人怨”、“祖宗之法”、“王安石覆辙”等词语不绝于耳。他们将天灾与人祸强行捆绑,将所有的罪责都归咎于正在推行的新政,归咎于那个远在开德府守孝的秦王陈太初。不少人脸上甚至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,仿佛终于抓住了彻底扳倒政敌的绝佳机会。
龙椅上,赵桓面沉如水,手指紧紧抠着扶手上的金龙浮雕。
他心中五味杂陈。流民惨状,他通过密报早已知晓,亦感心痛。但这些官员的攻讦,却让他感到一种熟悉的烦躁与无力。他自然明白,天灾非人力所能完全左右,将旱灾完全归罪于新政,实属牵强。然而,面对这汹汹舆论,他内心深处那根优柔寡断、害怕承担责任的弦又被拨动了。请陈太初出来收拾烂摊子,本是因为旧制确实弊端丛生,且当时面临的经济危机迫在眉睫。可如今,变法刚刚起步,就遇上如此大的“天谴”,是不是真的……步子迈得太快了?是不是真的触怒了上天?
他下意识地想要退缩,想要平息众怒。他甚至觉得,让朝堂吵一吵也好,让陈太初和那些新政派感受一下压力,或许能让他们更谨慎些?至于流民问题……他寄希望于地方官的弹压和即将(他以为)拨下去的赈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