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两千多度近视,右腿是车臣留下的纪念品。”瓦西里满不在乎地用左手敲敲自己左腿上那截冷冰冰的金属假肢,发出空洞的“铛铛”声,像在敲打一口废弃的铁皮桶。这声音让车厢骤然安静下来,连玛尔法太太的诵经声都停顿了。谢尔盖摸索酒壶的手僵在半空,玛尔法太太怀里的公鸡也停止了扑腾,用一只圆溜溜的、充满智慧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司机。“去年在顿河畔罗斯托夫申请驾校,”瓦西里咧嘴一笑,露出焦黄的牙,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,“体检医生笑得假发都掉了!他说:‘瓦西里同志,你这双眼睛,连自己坟头的草都分不清是绿的还是黑的!’”他模仿着医生的腔调,引得两个农夫发出低沉的、带着宿命感的笑声。在罗刹国,荒诞是日常的面包,而死亡是常伴的伏特加。瓦西里的话里没有悲伤,只有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、近乎麻木的黑色幽默——这是斯拉夫人面对苦难时最古老的盔甲。
谢尔盖突然一拍自己油腻的额头,动作太大,差点撞到车顶:“等等……这不是去辛菲罗波尔的班车吗?为什么在往乌拉尔山方向开?我他妈的记得清清楚楚,去克里米亚该走南方公路,过顿河!这他妈是通往彼尔姆的鬼路!”他声音里的醉意被惊恐冲淡了几分,眼球因恐惧而瞪大。他挣扎着想看窗外,但车窗被厚厚的霜花和污垢糊得严严实实,只透出外面一片混沌的、不断旋转的黑暗。
没有人回答。只有发动机发出肺结核患者般的、带着湿漉漉痰音的喘息,每一次“突突”声都像在咳出最后的肺叶。车灯像垂死老人的眼睛,昏黄微弱,勉强切开越来越浓的黑暗,照见路边一块歪斜的路标。木头牌子早已腐朽,油漆剥落,露出底下灰白的底色。上面用褪色的西里尔字母写着:“下坡路段。连续急弯。禁止超车。”但那些弯道标志的箭头——本该指向道路前方的——却诡异地、扭曲地指向了漆黑的、布满枯枝的天空,仿佛在指引车辆飞向月亮,或是直接坠入地狱的咽喉。
玛尔法太太的嘴唇开始急速开合,声音压得极低,却异常清晰,不再是日常的祷告,而是古老的、几乎失传的古教会斯拉夫语诵经声,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泥土和圣像油灯的气味:“圣母玛利亚,拯救我们这些罪人……”她的声音在车厢里形成一种奇异的共鸣,让冰冷的空气都微微震颤。就在这时,她膝头的公鸡突然昂起头,发出一声尖锐、凄厉、绝非正午时分该有的啼鸣——那是午夜报晓、预示死亡的啼叫!安德烈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。在公鸡那琥珀色的、非人的眼睛瞳孔深处,他清晰地映出了挡风玻璃外的景象:根本不是结冰的山路,而是一条翻滚着工业废料、冒着诡异气泡的黑色河流!河面上漂浮着扭曲的金属残骸、褪色的塑料瓶,甚至……一只肿胀的、穿着工装裤的人手!
“见鬼……”安德烈喃喃自语,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。就在这一瞬间,车厢顶灯开始疯狂频闪,像垂死心脏最后的抽搐。在明灭不定的惨白光线间隙,他瞥见瓦西里师傅的假肢——那截金属腿—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锈蚀、扭曲、拉长,最终变成了一截布满暗红锈迹、顶端弯曲如钩的镰刀柄!而那握着方向盘的左手,正死死攥着一段惨白、弯曲、还带着模糊肋骨纹路的……人的肋骨!方向盘本身,也变成了由无数细小肋骨编织缠绕而成的恐怖圆环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