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月的寒风卷走涅瓦大街上的枯叶时,伊万·瓦西里耶维奇·彼得罗夫站在红十月超市的货架前,指尖在面粉袋上摩挲出细微的沙沙声。价格标签上印着八十三卢布,与半年前分毫不差。而就在半年前,希望塔公寓还灯火通明地矗立在伏尔加河左岸,这袋面粉的价格足以让一个家庭饱餐一周。他身后,米面油肉蛋的货架整齐得近乎病态,水电煤气的缴费单在口袋里沉甸甸的,却像被施了咒语般,涨幅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。这稳定得令人窒息的日子,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沸腾的深渊之上。伊万忽然想起老丈人谢尔盖·伊万诺维奇临终前的呓语:比钱包空了更可怕的是手空了,比手空了更可怕的是心空了。当时他还以为老人说的是酒后的醉话,如今却像一根冰锥,狠狠凿进他的太阳穴。
下诺夫哥罗德,这座伏尔加河与奥卡河交汇的古老城市,曾以机械制造和贸易闻名。但过去二十年,它被一种无形的超级蓄水池重塑了骨骼——房地产业。当货币供应量如伏尔加河春汛般暴涨,当印钞机在首都的地下室日夜轰鸣,下诺夫哥罗德的希望塔未来城金色黎明等楼盘便如雨后毒菇般疯长,贪婪地吞噬了海量的货币。它们吸走了通胀的毒血,让超市里的物价奇迹般地下来。伊万记得二〇一〇年刚结婚时,一袋面粉要十五卢布,如今才八十三卢布,而他的工资从每月两万卢布涨到四万卢布,却像被蛀空的朽木,徒有其表。妻子叶莲娜总说:至少面包没涨价,伏尔加河还在流,日子还能过。可伊万知道,这是用什么换来的——是无数个深夜加班的背影,是孩子阿廖沙写作业到凌晨的台灯,是像他这样的普通人被系统性榨干的骨髓。
伊万是伏尔加数据公司的高级程序员,公司就蜷缩在希望塔对面一栋灰扑扑的旧楼里。二〇二三年,希望塔的开发商金砖建设轰然倒塌,楼盘烂尾,像一具巨大的白色骷髅矗立在河岸,空洞的窗口直勾勾地盯着城市。随之而来的不是预想中的物价雪崩,而是另一种更阴冷的崩塌:人力资本的透支。公司开始降本增效,会议室里弥漫着消毒水也盖不住的绝望。伊万亲眼看见人力资源部的柳德米拉·彼得罗夫娜把一叠辞退信推过桌面,声音平板得像念悼词:伊万·瓦西里耶维奇,不是你不优秀,是公司需要更的血液。被裁的同事米哈伊尔·尼古拉耶维奇,那个总在茶水间讲笑话的胖子,抱着纸箱离开时,肩膀垮得像被抽了筋。伊万侥幸留下,代价是九九六成了日常——早九点到晚九点,每周六天,伏案敲代码,眼睛干涩得像撒了盐。工资?纹丝未动。升职?像希望塔顶楼那套从未售出的总统套房,虚无缥缈。
伏尔加数据大楼的灯光常常亮到深夜,像一座巨大的、发光的坟墓。伊万拖着灌铅的双腿回家时,下诺夫哥罗德的街道已沉入死寂。只有伏尔加河在月光下泛着冷铁般的光泽,河面上偶尔漂过一截枯木,像溺亡者的残肢。他的公寓在十月革命街一栋老式赫鲁晓夫楼里,楼道灯坏了大半,黑暗浓稠得能吞噬人。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,他听见儿子阿廖沙房间里传来压抑的抽泣。推开门,十岁的男孩蜷在书桌前,数学练习册上全是泪痕和橡皮擦出的破洞。台灯的光晕里,阿廖沙瘦小的肩膀剧烈颤抖。
爸爸…这题…我做了三遍…还是错…阿廖沙的声音嘶哑,像被砂纸磨过。
叶莲娜·谢尔盖耶夫娜从